阿九想救自己，但知道希望渺茫。

事实上，当时隔一年后再次踏上这片土地，阿九就一直被一种强烈的陌生感所笼罩。是的，无处不在的陌生。这陌生首先来源于四下的战场。那片熟悉的冰原不见了，脚下是灰色花岗岩铺成的广场，密密麻麻，整齐得近乎压抑。广场上没有更多的装饰，只有一堵堵高耸的墙。广场的四周也被高墙围了起来，莫名地让阿九想到中世纪古罗马的斗兽场。

“你在平原上走着走着，突然迎面遇到一堵墙，这墙向上无限高，向下无限深，向左无限远，向右无限远，这堵墙是什么？”

阿九想起很久以前小八给自己出过的谜语，当时它一直猜不出答案。今天，站在这斗兽场兀立的高墙下，阿九突然看到了那个谜底。

“是死亡。”

撞到墙就会死亡。这是比赛的新规则。

阿九想把答案告诉小八。它还想跟小八吐槽，说它曾经最期待的胜利烟花也没有了。

可是小八已经不在这里了。这是陌生感的另一个来源。

小八是在新赛季开始的第二天消失的。阿九觉得他是主动离开去更好的队伍了。但是也有各种传言，说它是被组织优化掉的。

这怎么可能呢？阿九一直不相信传言。小八是那么优秀的炸弹手，这谁都知道。而且，这次比赛也会扔炸弹，没道理赶走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将啊。

“年龄太大了呗。嚯嚯。”豆豆在旁边插嘴。“这次的比赛可不一样。每个人都会被扔出去当炸弹，不需要专门的炸弹手了。嚯嚯。”

豆豆是今年刚来的，长得和场地里的食物模型一模一样。阿九不喜欢豆豆。它觉得豆豆一点自己的想法都没有，每天就只会嚯嚯嚯嚯。

“我们是棋子。棋子不需要有想法。嚯嚯。”豆豆一边嘟囔着，一边跑过去排好队，准备开始新赛季第一场练习赛。

阿九叹了口气，也挪了过去，排到了队伍的末尾。

只有队首才会有无线耳机。等我排到前面的时候，耳机里还是会传来那些熟悉的声音吧。阿九想。这似乎是当前唯一的安慰了。

比赛开始。整支队伍疯狂扭动着向前爬去。

看上去像是贪食蛇的游戏。阿九对这个游戏并不陌生，很小的时候它就玩过。记忆里的贪食蛇是一场一个人无忧无虑的旅行，无限的食物和慵懒的姿态，最后是越来越长的有趣的身体。

可是眼前的场景与记忆大相径庭。

八条蛇在同一片斗兽场。这注定是一场饥饿游戏般的厮杀，跟优雅慵懒是沾不上一点边的。没有一颗豆豆能轻松吃到。除此之外，还有更多制造危险的规则。除了不能撞到墙，不能撞到自己，撞到对手也会死。被炸弹炸到头也会死。炸到身体稍好一些，只损失三分之一的长度，但长度小于5，也是死。加速和扔炸弹都是以牺牲自己身体为代价的，但阿九不明白为什么每一个对手都发疯了似的乐此不疲。尤其是一支叫Tiger的队伍。阿九亲眼看到它们已经中了炸弹，本来可以加速逃离暂时活命的，可是最后关头，它们却反向加速冲向了对手，把身体最后的长度化为了与对手一起同归于尽的爆炸声。

在那最后的一瞬间，从旁边路过的阿九看到了Tiger脸上的表情。那狰狞的微笑与阿九错愕的神情一同消失于爆炸激起的电光火石中。

终于，在另一次爆炸声后，阿九也成为了那被炸飞的三分之一。它静静地躺在广场上，望着因看不见星星而显得毫无生机的混浊夜空。

“Tiger是组委会的人。嚯嚯。”豆豆不知什么时候也躺在了旁边，笑嘻嘻地说。“很明显它就是来搅局的。让大家都卷起来。嚯嚯。”

“为什么比赛方式一定要这样残酷？为什么不能是大家都竭尽全力躲避危险，最后获得高分呢？这样不也是技术的体现吗？”阿九不解地问。

“那比赛得多难看啊。观众就喜欢看激烈的，你死我活的那种。嚯嚯。”豆豆想翻个身，但是它太胖了，没有成功。“你没看组委会的计分规则吗。吃一颗豆豆得一分，炸别人一段得十分。如果直接杀死了，还有额外奖励呢。嚯嚯。”

……

后来，阿九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躺着，等着漫长的比赛结束。后来它好像作为豆子，又再次被别的队伍吃掉，成为身体的一部分，又再次被炸飞……但它都不再有什么印象。

而它唯一还记得的，只有躺在那里的时候，突如其来的一个想法。像天边稍纵即逝的一点星光。

我要离开这里。它想。这个比赛的过程，已经不是我曾经期待并向往的那一种了。

又一场练习赛开始的时候，阿九直接走向了队首，提前带上无线耳机，打开了麦克风。

这也许是我参加最后一场比赛了。它想。除非还有一点希望。

“……能听到吗？”阿九扶着耳机。“我叫阿九……你们认识我吗？”

“当然了，阿九。”耳机里再次传来熟悉的声音。“我们仍然还记得去年那次500毫秒里你的果断和勇气。谢谢你。”

“也谢谢你们！”阿九终于有了笑容。眼眶有一些湿润。

“可是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们，我要走了。”

“走？为什么？”

“因为我不喜欢这个比赛的方式。”阿九咬着嘴唇。“我本来想昨天就走的。可是，我还是很怀念去年的美好时光。我还记得西安决赛现场那最美丽的烟花。所以…”

“嗯？”

“所以我想，如果最后结局是好的，也许我也能忍受过程的某些艰难。——”阿九停顿了下。“所以今年你们能夺冠吗？”

……

耳机那头似乎有一阵短暂的苦笑。然后是长久的沉默。

阿九感到自己内心唯一的光亮在一点一点熄灭。

“……阿九，你知道的，今年比去年又多了不少队伍。而且，运气也很重要……”

“可你们不是去年的季军吗！”

“我们也是前年的32强：）这就是比赛。没有常胜将军，能有的只是永远的热爱和热情。”

“……我明白了。谢谢你们。”阿九似乎下定了决心。

这时，场上比赛已经开始了一小会儿。阿九站在队首，看着队伍奔向了最近的一颗豆子。等吃到豆子，整条蛇就会从头的位置开始变长，而阿九头上的无线耳机也会交接给新的蛇头。

就在快要接近豆子的那一刻，耳机里传来了最后的声音。

“……阿九，如果你已经下定决心，我们也只能给你最衷心的祝福。只是，也许你应该再多留一场比赛。我们的下一场练习赛。”

阿九已经摘下的耳机又塞了回去。

“小八就在那个队里。”

于是，在全成都都被疫情搞得心神不宁的那个初秋的下午，在又一声爆炸之后，阿九和小八肩并肩坐在了一起。像从前无数次那样。

距离下次它们被路过的贪食蛇再重新拾起，还有一轮谈话的时间。

“小八，你为什么走了？”阿九首先开口。

“我认为这里是更适合我的地方。”小八转过头看着它，“上次时间太紧，很抱歉没有跟你说一声。”

“可到处都是传言，说你是因为被优化……”

“传言总是比真相更容易让人相信。”小八笑了，“相信你自己的判断。”

阿九点点头。

“我听说你不喜欢这个比赛。”

“是的，太残酷。甚至有一点……卑鄙。”

小八看着它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回头去看着场地里正在厮杀的蛇海。

“我给你说两条公理吧。看你能理解不。”

“好。”

“第一，生存是贪食蛇的第一需要。第二，贪食蛇不断生长，但场地里的空间保持不变。”

“嗯……”

“所以阿九，你想象一下，如果场上的蛇都彼此友善，互相不伤害别人，只是不断的吃吃吃。……一千个回合以后，这个广场会变成什么样？”

阿九发现自己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可是……这不是组委会的诡计吗？通过规则和鲶鱼让我们自相残杀……”

“跟组委会没有关系。阿九，这就是现实。”

“那……有没有可能，两条蛇联合起来，先干掉其他的，然后和平发展？”阿九似乎还有不甘。

“不可能。因为猜疑链。”

“……猜疑链？”

“是的。假设一个场景：你奔向场地里一颗豆子的时候，正好对面一条蛇也迎面过来。你能做到不攻击它，可你相信它也不攻击你吗？”

“……需要一定沟通。也许……”

“再进一步，它相信你相信它不攻击你吗？你相信它相信你不攻击它吗？再进一步……”

阿九觉得后背发凉。

“所以，在那电光石火的瞬间，你没办法相信任何人。你能做的，就是快速发起攻击，然后尽量逃离。”

“这不是比赛。这就是生活的真相。”小八最后总结到。

阿九觉得自己需要一些时间消化，可是已经有几条蛇朝着它们的方向而来。谈话要结束了。

“真希望还能再见到你。”阿九对小八说。

“加油！那我们决赛见！”小八又笑了起来。

然后阿九也笑了。

在淘汰赛开始前的那个晚上，阿九想了很多。到最后它也做了一些决定。

首先，它决定继续比赛下去。并且，不再考虑结果，只是享受全力以赴的过程。

其次，它觉得自己与某些东西达成了和解。

关于生活的真相。

那天夜里，阿九做了一个梦。梦里是激烈的淘汰赛现场，好像是冠亚军决赛，好像是进八强，也好像是进128…总之，是8082本赛季的最后一场比赛。

阿九现在在队伍的最前方。它游走在蛇海边缘，仍然与潜在的危险保持了一定距离，只是，在它的脸上，对眼前的缠斗已经看不到了从前那些厌恶的神情。

又一条蛇倒下，尸体化成了豆子。阿九带领队伍冲了上去，可身后，迅速跟上了三个对手。每一条蛇都张牙舞爪，似乎比Tiger还要凶狠十倍。

“接下来该怎么走，要不，就交给你来决定吧。阿九。”耳机里传来新的指令。

阿九自信地一笑。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它调转蛇头。它以牺牲一段身体为代价换了一个加速，接着对着三条蛇中心的位置径直冲了过去。

在它的身后，扬起了漫天烟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