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爱你的，虽然我知道你永远也不属于我。你的生命，早已献给了整个季汉王朝。
| 一。
从相府出门往东五百米左右的距离，就是那条宽宽的窄巷子。每逢赶集的时候，这里总是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巷子两边的商铺都开得热火朝天，无论茶馆、酒楼、胭脂店，还是打铁铺、木匠屋、古玩摊，大幅的帆布招牌在秋风中呼啦拉地翻腾。密密麻麻的地摊上摆放的都是菜农们早晨刚刚摘下的蔬菜，上面依然有残存的露珠反射着绿色的光泽。赶集的人们来来往往，穿着各式各样花花绿绿的锦缎或者土布做成的衣裳，扎着小辫的孩子嘻笑着吱溜一声从人群的一端穿到了另一端。一个花白胡子的老汉推着小车从巷子口进来，车上的锅里还翻滚着好多诱人的小吃，于是立刻被一群惊呼的孩子们包围，簇拥着走走停停，走走停停，然而终于还是消失在巷子深处那庞大的人群之中。
亲爱的，眼前的这一切，你还能再看到么？
成都总是阴天，阴天。印象中从我们来到这座城市后就没有怎么见到过太阳了吧。天气有时候是很能改变一个人的性格的，但是，我不知道，天气会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吗？你走之后我经常会这么一个人坐在茶馆的一角，静静地看天边最后一缕秋风飘过一望无际的阴云。这个时候外面喧嚣的人群会一下子离我很远，我望着杯子里上下翻滚的茶叶，开始想很多事。——从什么时候起，你的生命就不再属于你自己了呢？杯中的茶叶终于一片一片沉淀下去，记忆开始慢慢地浮上来。我想起来了。二十七年前那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当先主带着二位将军毕恭毕敬地守在草庐外，候你午睡的时候，我就知道，你的下半生从此注定了。那天你们在草庐里一谈就是一个下午，而我一个人坐在卧龙岗慵懒的阳光下，满脑子全是过去那个你。那个第一次跟我说话的时候会脸红好一阵子的你，那个常常跑到我家和父亲大声地讨论却又不断偷偷把目光瞟向父亲身后的你，还有那个无数次让我依偎着一起踏过黄昏下卧龙岗柔软的落叶说永远不离开我的你。我知道这样的日子永远地离开我们了。你终究不是我一个人的。这个乱世，这个群雄并起的天下，终究才是你真正的舞台。我听到过那么多个夜晚你对着山猿野鹤抱膝长叹，你所等待的，不正是这样一个机会吗？我清楚地知道那天晚上当你来找到我的时候，是怀着怎样愧疚而忐忑的心情。然而最后我鼓励的态度是不是反倒让你有些吃惊了呢？呵呵。跟那些山猿野鹤们都道别了吧，无论你要走向何方，我都会跟着你的。也无论从此将会面对怎样残酷而血性的人生。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跟随着先主出发了。我想离开卧龙岗即使对于你依然是一件艰难的事。到了村口，你还在嘱咐弟弟小均。好生照管好家里，待我功成名就之时自会重新回来躬耕与此。你说这话的时候我就站在你的旁边，但是，我决定平生第一次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顶撞你。
你以为，我们今天这一走，还可能再回来么？
| 二。
但是一切在一开始还是进行得相当顺利。怀着初出茅庐的风发意气，你发誓要让天下震惊。于是你火烧博望坡，火烧新野，火烧赤壁。三把火烧出先主半世不曾创下的基业，也烧出你自己毕生的光荣与梦想。我知道在那段时间里，你每获得一次胜利，其实感激的情绪都会远远多过兴奋。差不多每次胜利过后的庆功宴，到最后都是三将军亲自扛着大醉的你把你送回家来。躺在床上你就开始满嘴酒气地唠唠叨叨，喋喋不休。你说是先主给了你机会，是先主给了你机会。一个机会。古往今来有无数人就算穷尽一生也等不到的一个机会。
但是，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再没看见过你喝酒了呢？
其实在你还出使东吴的那段时间里，我曾有一次私下里问过先主。我说，三顾茅庐的时候主公您已经是纵横天下征战半生的英雄了，却为何会对一个小自己二十余岁默默无闻的山野村夫报以如此无上的信任与希望呢？先主闻言微笑良久，他缓缓说道，我平生爱才如命，既有水镜先生和元直的先后力荐，我岂有不前去探访之理？而当我实实在在见到军师之后，我才真正地被打动了。他跟我说起天下大势，分析天时地利，言语之间的那份自信与坚定让我心悦诚服。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一道光芒，明亮，执着，那么熟悉，像极了二十年多前的我自己。那个涿县城外的织席小儿，光着膀子站立在巨大的榜文前面憧憬自己的未来，一无所有但是无所畏惧，一往无前。于是，我欣慰地注视着眼前这个滔滔不绝的年轻人，眼神开始迷离。从他的身上，我看到了汉室明天的希望。
原来是这样啊。我会心地笑了。你知道吗。原来先主最初见到你的时候，也和我一样，是看到了你那双明亮的眼睛啊。
| 三。
赤壁之战的胜利让天下局势的发展终于迎来转机。曹操元气大伤，被迫退回江北休养生息。刚刚经过大战的东吴对于向外扩张也显得有心无力。而与此同时的是，群龙无首的荆州沃土，日渐衰微的两川之地，顺理成章地在我们的面前敞开了大门。
你说，我们的机会到来了。
从东吴回来之后的半年时间里，你开始了一步步兑现《隆中对》里你对于天下大势所有最初的设想。智取南郡，巧夺荆襄，然后是风卷残云般地拿下荆南四郡。零陵、桂阳、武陵、长沙。在魏吴环伺下的荆州，生生地画出一块属于季汉的土地。
然后是西川。
先主领兵入川的那天，站在送行的人群里你显得神情凝重。在旁人看来，你或许是因为没有一同前往而有些沮丧，但是，我知道这不是真正的原因。你是主动申请留下的，而不仅如此，同时被你留下的还有关、张、赵三位将军以及荆州的精锐主力，而留给先主的只有黄忠、魏延，以及同样刚刚到来的军师庞士元。我想，作出这样的决定并非是你低估刘璋的实力，实在是因为在你三分天下的大计里，荆州有着无比重要的意义。占据这个人才辈出、物产丰富而又四通八达的战略重地，则进可攻宛、洛之地，威逼中原，退可求富国强兵，鼎足而立，将一切主动权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时间可以成就很多东西，也可以毁灭。若干年以后，当初的荆州攻略已成为虚幻飘渺的梦。而我终不能释怀的是，那么费尽心机夺过荆州土地的吕蒙陆逊们，却甘心偏安一隅，不思进取，终究无疾而终。
我终于真正懂得了当初听到周公谨将星陨落的消息时，你发自内心的眼泪。凭吊归来，面对着柴桑口大江东去的惊涛骇浪，你说你感到孤独。若干年后在北伐的路上，将不会看到一支银白色的威武之师自东方的大江之上遥相呼应，所向披靡。那个英雄，那个三江口上运筹帷幄，雄姿英发，视曹操八十万大军如草芥的少年英雄，永远不会再归来。
同样令你悲伤的，还有你的挚友庞统。先主走后的半年多里你终日忧心忡忡，我知道当初作出的留守荆州的决定让你没有一刻不背负对先主的歉意。于是，当庞统阵亡、先主进退两难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你终于失去了冷静。你终于什么也不顾地出发了，带着翼德，带着子龙，带着荆州的精锐主力，而在你们身后的城楼之上，是云长手握着青龙偃月巍然屹立，身影坚定而孤独。秋风吹得刀锋嗡嗡作响。大丈夫既领重任，除死方休。二将军领命时豪迈的话语，却不知为何总让你心绪不宁。心中阵阵刺痛。
成都终于有惊无险地顺利拿下，同时收获的还有那个一袭银铠的西凉锦马超。进城的那天成都依旧习惯性地满天阴霾，萧瑟的秋风让我第一次在这个古老的城市感到寒意。但是欢庆的气氛依旧铺天盖地。锣鼓喧天，军乐齐鸣。先主高兴得像个小孩一般手舞足蹈，在他的感染下，三军将士无不欢欣鼓舞。面对着欢庆的人群我一时间竟然不知所措，直到人群之中我看到你的眼睛。高高的城墙上，你独自站在人群的一角，神色肃穆地望着遥远的北方。你是还在想着公谨和士元吗？我不知道。赵将军拍拍你的肩头，从你身旁轻轻地走过。远处，人头攒动的集市上，依然有扎着小辫的孩子们蹦蹦跳跳。他们的嘴里，依然唱着那些过去的歌谣。
卧龙与凤雏，得一天下安。
天。下。安。
| 四。
先主进位汉中王了，在从曹操手中夺过汉中土地的第二年。坐在那个方圆九里，分布五方的封坛上，望着文武百官三军将士，先主激动得不能自已。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我不知道在那一刻他是否会想起很多事，是否会想起那些浪迹天涯四海为家的日子。我也不知道那时的他是否能够想到今天，想到如今会坐拥两川、荆襄之地，手握百万雄兵。耀眼的阳光洒落下来，照得整个封坛一片金光闪闪。在那一刻，季汉的光辉迷离了每一个人的眼睛。
时为建安二十四年的七月。沔阳。在这之前的五年，我在成都度过了和你在一起的最后一段快乐的时光。
那个时候你依旧会很忙。面对刚刚经历战争洗礼而民生凋敝的益州，要做的事实在太多太多，先主把这最重的担子交到了你的手中。但是好在你可以经常回家了，而不像当初在荆州似的满世界飞奔。我们终于又有机会一起手牵着手散步，在成都静谧的大街小巷。晚风有时会吹动我额前的刘海如路边的垂柳一般微微颤动。我静静地走在你的身旁，看着你略带着血丝的眼睛，听你讲今天完成的工作，明天该有的计划。偶尔我也会插嘴，但更多的时候，我都是安静地走在一旁。这个时候我常常会产生错觉，一瞬间我会突然以为我们又回到了卧龙岗，走在那条落叶铺成的柔软的小路上，而你的声音会适时地打断我飘远的思绪。你说总有一天你会让这座城市如襄阳一般繁华的。你说总有一天你会让这里所有的老百姓都深深地爱上这块他们世世代代生活着的土地。
到那个时候，我们就可以北伐中原，替先主完成兴复汉室的心愿了。亲爱的，你是这么想的么？
你弟弟从南阳乡下过来看我们了。那天进门的时候他扛着两大麻袋的花生，带着顶大斗笠，一身的皮肤晒得黝黑黝黑，让我一时竟没认出来。他说一直待在乡下好久不出远门了，刚刚进城的时候居然迷了路，走到门口都绕了好几圈才走进来。我微笑着听着他带着浓重家乡口音的说话，一时间想到很多过去的时光。晚饭之后你从外面回来了，走到门口突然听到小均叫你的声音。我相信那一刻弟弟阳光的微笑一定唤醒了你心底深处淡忘已久的亲情，你又惊又喜，木然呆立的瞬间，眼光中竟已有泪光闪动。
小均在你的劝说下决定留在这里了。你说现在季汉百业待兴，多一个人才终归不是坏事。第二天一早，小均拿着你的推荐信出门了。走出两步，他突然像想起什么，又蹦回来，脸上神秘兮兮。
哥哥嫂嫂，你们怎么还不要个孩子啊。
我于是一脸无辜地看着你，和小均一样饶有兴致地听着你的解释。你摇摇头，问小均道，还记得我们的父亲吗？我现在依然记得，在我们很小的时候，他严厉的训斥，细致入微的管教，我相信是他用自己大把的光阴换回了我们三兄弟今天的成就。而我，我现在，有时间去尽到一个做父亲的义务么？
你回过头一脸苦笑。
我微微皱了皱眉。话倒是不错，可是亲爱的，你没有想过么，我们可没有多少时间等待啦。
| 五。
我终于想起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再没看见过你喝酒了。
那是建安二十四年的冬天。季汉的冬天。
在那个冬天，荆州沦陷了。同时传到成都的还有二将军遇害的消息。这个晴天霹雳让蒸蒸日上的季汉一时陷入恐慌。先主孤独地坐在高高的大殿之上，嚎啕大哭，昔日桃园结义的铮铮誓言终于化为美丽易碎的肥皂泡。
在沉默的文武百官之中，我一时没有看见你的身影。但我相信，此时此刻你的悲伤不会少过痛失手足的先主。从你出山之时起，一切事情的发展都遵循着你多年前的设想。先取荆襄，再夺两川，建立基业，以图中原。可是，就在一切的一切都无比完美的时候，失去荆州让你遭受平生最大的挫折。
于是在那个冬天，你终于开始去相信，原来世上有很多事情都不是当初那个山野中笑傲风月，抱膝危坐的书生所能够想象。原来天下是这么大，原来一统天下是这么难。原来很多承诺需要人用一生的时间去偿还。
你知道，你已经没有选择。
我们站在城门外，静静看着先主东征孙吴的大旗在飞扬的尘土中渐行渐远。再也没有回来。
然后是猇亭兵败。白帝托孤。
先主走了。带着一点遗憾，而又无比平静地走了。在他的身后，留下一个危机四伏的季汉王朝。
从白帝城回来，你终于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皱纹和白发仿佛是在那一夜之间爬上你的额头。时间在不经意间让我们变得苍老，可是，在你的身上，还背负着一座大山。
在你率领大军南下荒蛮，平定叛乱的那段日子里，我们的瞻儿降生了。小均说，这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可是长了一双和你一样明亮的眼睛呢。只是我们都不知道，若干年后，等待着他的又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一年之后，你终于从南方回来，平时第一次见到了你的儿子。也是最后一次。
那个晚上，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你。只是当时的我没有意识到，写完这篇《出师表》，你就将去向一个我再也见不到的地方。初冬的夜里微微地透出寒意，我轻轻为你披上外套，看着你一字一句，用尽毕生心血写出那不朽的篇章。
第二天，你出兵北伐了。我知道，那是你一生的梦想。
| 六。
成都的春天总是来得很早。二三月间，当空气中还带着冬天并未完全消散的气息，沿河两岸的垂杨柳，已经冒出米粒大小的新鲜的嫩芽。大街小巷的路边，各色的梅花依旧开得生机勃勃，而火红的海棠，已经在悄然之间占领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难得一见的朝阳撒下温暖的阳光，在雾气朦朦的早春的蓉城，照在每一个来来往往的行人脸上，没有办法不让人感到希望。
我们的瞻儿渐渐长大了，已经能够一个人光着脚丫摇摇晃晃地从丞相府的一端走到另一端了，也能够拿着你留下的《诫子书》煞有介事地咿咿呀呀乱读一通。虽然他并不知道，这薄薄的一卷书里凝聚了你怎样复杂的情绪和殷切的希望。
其实很多时候，连我也快要忘记这是一种怎样特殊的情感了。长期生活在这样恬淡的生活中，会让人变得过于健忘。我几乎不怎么关心外面的事了。除了偶尔，会有当初荆州的老臣到府上坐一坐，看看瞻儿，也告诉我一些你在祁山的消息。打打杀杀。输输赢赢。像在听一个个乏味的故事。
我已经很老了吗？
不然，我怎么会突然觉得好像看透了世间万物。不然，我怎么会突然觉得一切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包括那些我们曾经珍惜过奋斗过也付出过最最宝贵的青春年华的，一切的一切。
我突然很想对你说，你回来吧。我们忘记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带着瞻儿，重新回到卧龙岗去，好么？我们重新开始去过那种若干年前我们曾经有过的那种生活，一起安安静静地生活，好么？
可是我终于再等不到你的回答。
那一天黄昏，成都的天空飘起雪花。战报从遥远的北方传来。
他们说，你在五丈原归天了。
| 七。
我在想，我怎么会如此地平静呢。平静到都忘了要去悲伤。
或许，我是为你感到欣慰吧。你总算可以休息了，再也不用一个人夙兴夜寐，鞠躬尽瘁，去背负整个季汉的兴亡。
然而尽管如此，我依然亲眼目睹了有生以来最宏大最悲壮一幕画面。你的灵柩到达成都那天，漫天悲鸣，举国同哀。后主亲率文武百官出城二十里相迎，在他们身后，是成千上万披麻戴孝的百姓。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后主那么忘情地哭泣，那个平日里只会傻笑和斗蛐蛐的后主，在你的面前终于变回若干年前那个天真而无助的孩子。满天阴云将天空压得很低很低，令人窒息。在那一个冬天，整个季汉为你哭泣。
你永远地在定军山安心地睡下了。这个曾留下过季汉美好回忆的地方。
孟获从云南赶来了。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竟一头栽倒在你的墓前长跪不起。失声痛哭。
我终于忍不住悲伤了。
亲爱的，你还能听得见吗？你再睁开眼睛看一看我吧。再看一眼那么多为你哭泣，那么多爱着你的人吧。这是属于你的时代，这是属于你的山河与子民。
两表酬三顾，一对足千秋。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王业不偏安，两表于今悬日月。臣言当尽瘁，六军长此驻风云。
| 八。
一切都结束了吗？
我独自一人坐在成都某个茶馆的一角，静静地看天边最后一缕秋风飘过一望无际的阴云。而外面的街道上，是熙熙攘攘的赶集的人们。去年的这个时候，他们都曾为你哭泣；一年之后，他们依旧平静地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
时间终于会淡忘一切。一年了，我已经快要记不真切你的模样；只是依稀地想起，你曾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令我魂牵梦绕。
我总是在想，你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呢？
是那个卧龙岗中笑看风云淡的书生。
是那个七星坛上呼风唤雨的神人。
是那个中军帐里神机妙算的统率。
是那个北伐路上鞠躬尽瘁的战士。
还是那个五丈原上四处漂泊的幽魂？
在那个夜晚，我最后一次梦见你。你站在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那条落叶铺成的柔软的小路上，静静地对我微笑。阳光透过树叶投下斑驳的脚印，你对着我轻轻地招手。
亲爱的，我来了。
